大概是在1993年,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,王朔走到我的客房來,扔給我一本小說,是劉震云寫的《溫故1942》。我一口氣看完了,非常受觸動。小說寫了1942年發(fā)生在河南的一場災(zāi)荒,大概有3000多萬河南人向陜西逃荒,途中有300萬人餓死了。但是我非常吃驚的是,在看這部小說之前我完全不了解有這么一場災(zāi)難。當(dāng)劉震云要寫這部小說的時候,去采訪那些幸存的當(dāng)事人,大家也都說記不清了。當(dāng)時我就想:究竟我們是一個善于忘記的民族,還是說我們這個民族遭遇的苦難實在太多了?拍這個電影的意義其實挺大的,一是讓我們大家了解一個曾經(jīng)發(fā)生在河南的大悲劇,另外是通過這個電影,大家也想一想為什么會發(fā)生這樣的悲劇,以后還會不會發(fā)生。
溫故而知新,我覺得非常重要。這個電影就像一面鏡子,照見了我們自己。你看我是長得挺寒磣的一個人,因為有鏡子,所以我知道我長得寒磣。倘若沒有這鏡子,我可能會把自己想象得特英俊,特別器宇軒昂。但是當(dāng)你照鏡子的時候,你發(fā)現(xiàn)跟你想的不一樣。我覺得盡管我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會很不舒服,但是比我不知道要強(qiáng)一點。所以,《一九四二》也是照見了我們民族性里的一部分不堪。當(dāng)然,我們的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肯定是優(yōu)秀的,否則我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。
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責(zé)任感的人,但是因為被劉震云的這部小說擊中了內(nèi)心,于是我跟震云說,能不能把它拍成電影。劉震云說不著急,再等一等。我覺得他并不是不想把它拍成電影,他肯定是對我不信任,因為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拍過任何一部電影。
時間到了2000年,元旦后的一個晚上,震云找到我,跟我說,他想把《一九四二》這孩子托付給我。我聽后特別特別興奮。于是,我們就找了很多專家、導(dǎo)演來討論。大家有一個共識——這部小說是非常好的,但是它非常不適合改成電影,因為小說既沒有故事也沒有具體的人物,也沒有情節(jié)。大家散去,我就跟震云蹲在我那工作室外頭的樹蔭底下,我問他,怎么辦?震云問我,你還想干不想干,我說想干。接著震云跟我說,他覺得把一個可能的事變成可能的工作,很多人都在做,只有很少的人在做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事,但這是非常有意義的。
怎么把不可能變成可能?我們選擇用一種最笨的方法:把每條路都走一遍。
我們工作室六個人一起上路,沿著小說的線索,走了幾個月。經(jīng)過幾個月的采訪、摸索,劇本就浮現(xiàn)出來了。但是拍攝過程幾起幾落。光攝制組就成立了三次,大張旗鼓地選景、找演員,幾經(jīng)折騰。我開始意識到,可能在我的有生之年沒有機(jī)會了,或者說在我有創(chuàng)作精力、有沖動、有體力的時候,可能沒有機(jī)會把這部小說拍成電影了。這期間我拍了很多其他的電影,在這個過程中,因為想拍的東西一直沒辦法拍,所以我可以全心全意地走一個商業(yè)片的道路,然后把這條道走得很通。這是一條什么路呢?就是充分尊重觀眾。然后,讓我自己也覺得好玩,也有意思,我覺得也不惡心。就是這樣一些片子形成了一個很高的人氣,對我來說,就是所謂的大家說的品牌。這個品牌是什么呢?就是觀眾對我的電影有個基本的信任,而剛好在這種影響力最大的時候,終于在2010年又賊心不死地把《溫故1942》的劇本放到案頭上。
之所以在拍攝《一九四二》這條路上這么坎坷,有這么多阻力,這么不順,其實是因為你沒準(zhǔn)備好。這是一個好東西,你想干可以,你要做一個很好的準(zhǔn)備?赡艿2010年的時候,覺得準(zhǔn)備得差不多了,可以拍了,所以這電影就拍出來了。
我覺得,《一九四二》是我們在所有的中國電影,向著商業(yè)大潮洪流沖過去的時候,突然獨樹一幟地殺了一個回馬槍。有個詞叫小清新,我覺得《一九四二》是大清新。我們就是想做別人不敢做的那些事。對于我個人來說,我覺得我名利早就雙收了。名利雙收了有兩種情況:一種是我就享受所有這些名利帶來的好處,還有一種就是我敢于把這些東西壓上去,去做我非常想做的那件事。也許在《一九四二》這部電影上,我揮霍了這么多年積累起來的觀眾對我的信任,但是我更相信,因為《一九四二》,我又建立起來了更大的信任。
我發(fā)現(xiàn),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,他們看完這部電影之后,有一個特別強(qiáng)烈的感受,就是走出電影院的時候,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幸福。你會覺得,跟餓死了相比,咱們今天的一些挫折、一些所謂的不幸,其實都不在話下。張國立說他演完這個戲,有一個特別大的體會,就是饑餓和人的尊嚴(yán)。在1942年,什么是尊嚴(yán)?尊嚴(yán)就是肚皮。今天,我們國家開始變得富強(qiáng)一些了,我們才可以討論有沒有尊嚴(yán)這件事。
我希望,通過看這部電影,你會知道,能夠活在今天,你是很幸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