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書言 攝于1950年
酒鬼
“沒有辦法,不喝酒我沒有辦法睡啊。好痛苦……什么記憶,全部都不知道了!(紀錄片中父親自述)
是什么時候開始恨父親的,我不記得了。但父親,無疑是我童年的陰影。
他在鋼鐵廠上班,因為離家遠,便只在周末回家;丶揖秃染,喝了酒就罵人,打我母親,拿著菜刀追她,摔東西。每個周末家里都是吵架聲,乒乒乓乓亂響。我捂著耳朵縮在角落。鄰居們探頭探腦:哎,你們家又怎么了?
有一次,夜里他喝了酒,把我母親推出門去,不讓她進門。關到12點多,可能良心發(fā)現(xiàn),才讓她進來。
那時我還小,心里裝滿恐懼,還有自卑。很丟臉,不是嗎?每次出門我都怕鄰居問起,就只好低著頭,貼著墻根走路。
我們家,在臺北縣新莊市。房子是上世紀70年代買下的,當時花掉了全家的積蓄。父親的工廠搬到外地以后,回家更少,從每個月回家兩三次,再到兩三個月回家一次。
我從小不喜歡過春節(jié)。一到春節(jié),父親回來,家無寧日。他不回來,我倒覺得慶幸——就當這個人不存在好了。
此外,父親,他太老了。
父親1966年從軍中退伍進工廠做工。1974年,他結婚成家。母親的前夫因病過世后,她帶了哥哥、姐姐改嫁父親,然后生下我和弟弟。這是家庭中公開的秘密,沒有人提及,但我們都知道。
1975年,我出生時,父親已經(jīng)45歲——論年紀,我都可以叫他“爺爺”了,為什么他卻是我爸呢?
父親為什么會娶我母親?他,一個大陸老兵,在臺灣,能成個家已經(jīng)不錯了,沒條件挑肥揀瘦。別的老兵,也有娶了殘障或智障的女人,比起來,父親已經(jīng)很走運。
后來他退休了,我們一家人,依然生活在一起。但他卻生活得像一個獨居老人。他自己上市場買菜,自己單獨煮飯。在廚房里,我媽煮我們的飯菜,他煮他自己的飯菜。沒有人跟他說話,他經(jīng)常對著家里的小鳥自語。
我從小就知道,一定要用功讀書。我小學的學籍資料,家庭狀況一欄寫著“清寒”。清寒的同學,全班只有兩三個。所以我領了好多年的清寒助學金。
我后來上了臺灣最好的大學,臺大。我沒有人可以依靠,一切得自己去努力得到。父親那么老,我們那么窮。
秘密
“那個時候只有打打殺殺,沒有客氣的。”(紀錄片中父親自述)
多少年來,我很少跟父親開口講話。只要開口,聲音都是高八度——他問我,“你什么時候回來?”“你很煩吶!”我摔門離開。
所以我始終不知道,父親曾有著怎樣的過去。
似乎也沒有人對他的過去感興趣,誰都不去問,他也從來不說。
我慢慢長大,長到30多歲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與父親的關系,一直是留在我心頭的一棵刺——你可以假裝看不見,但是傷疤永遠不能愈合。
我對自己的生身父親,了解太少了!
父親是江蘇人,這個我知道。小時印象中,父親常對我念叨:咱們是江蘇人……“江蘇”,只不過一個遙遠的地名而已,與我又有什么關系?
2002年,我27歲。我陪父親到大陸探親。之前,父親已經(jīng)回鄉(xiāng)探過兩次親,都是獨自前往。這年,他已72歲。
正是這一次探親之旅,讓我意識到父親的過去。
在江蘇興化老家,父親和他的外甥,也就是我表哥,兩個人興致勃勃,談論“淮海戰(zhàn)役”、“渡江戰(zhàn)役”。兩人一邊喝酒,一邊眉飛色舞,父親大講新四軍如何神勇,國民黨軍隊如何潰不成軍。
我在邊上聽著就感到很奇怪,這哪像平日里沉默無言的父親?
正是從那時開始,我產(chǎn)生了了解父親的渴望。
但父親早已習慣了自我封閉。
2008年,臺灣眷村不斷改建,為了保留歷史記憶,臺灣當?shù)孛耖g組織推行一項紀錄片拍攝計劃,召集眷村子弟,記錄老榮民的故事。
“老榮民”,是1948年、1949年隨蔣介石退居臺灣的那批軍人的特定稱呼。我看到了這個計劃,就決定報名參加,雖然我自己家不在眷村,但我父親,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陸老兵。我想拍這個片子,正好借機好好了解一下父親。
我的拍攝計劃得到了該民間組織的支持。從2008年3月份起,我一邊上著該民間組織為我們這些沒有拍攝經(jīng)驗的人專門組織的培訓班,一邊開始了對父親的拍攝。
那是一個痛苦的過程。我與父親的隔閡太深了。我曾想過,要是父親大喝一聲:“把機器拿開!”我怎么辦?我到底還拍不拍?我的老師告誡我:“一定要保護好你的攝影機哦,不要被砸。”
但是幸好,我原先擔心的事并沒有發(fā)生。當我把攝影機對著他時,他沒有對我說一句拒絕的話。他很高興,也可能會有點莫名其妙。我也終于知道,父親其實是愛我的。從來都是。